《万历天幕下的浮沉》是作者“寿南峰的雷克塔”的作品,第6章讲的是:万历六年五月初七,江陵县的市集突然少了往日的喧闹。挑着菜担的农户缩在街角,织户们把刚织好的棉布往箱子里塞,连最胆大的货郎都早早收了摊子——昨日傍晚,武昌府传来消...
万历六年五月初七,江陵县的市集突然少了往日的喧闹。挑着菜担的农户缩在街角,织户们把刚织好的棉布往箱子里塞,连最胆大的货郎都早早收了摊子——昨日傍晚,武昌府传来消息,矿税监陈奉要带两百亲兵来江陵"开矿征税"。
徐光启站在布政司的廊下,看着街对面紧闭的绸缎庄,眉头拧成了疙瘩。他刚从卫所回来,王承祖说军户们听说矿监要来,连夜把新收的粮食藏进了地窖:"那些人比张文明还狠!去年在兴国州,为了找矿,把百姓的祖坟都刨了!"
"矿税本是为了补充内帑,"李贽拄着拐杖从里面出来,声音里带着疲惫,"可到了陈奉手里,就成了敲骨吸髓的由头。他上个月在荆州府,借口'验矿',抄了三家盐商,连盐引都给没收了。"
徐光启想起《万历会计录》里的记载:万历三年起,朝廷在全国设矿监税使,名义上是开采矿产、征收商税,实则成了宦官敛财的工具。去年湖广矿税收入四万两,上交内库的不足一万,其余全被陈奉等人中饱私囊。
"参议,咱们不能让他在江陵胡来。"徐光启攥紧了拳头,"刚把土地的事理顺,要是矿税把商户逼反了,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。"
李贽叹了口气:"陈奉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干儿子,背后有万岁爷撑腰。去年御史郭惟贤弹劾他,反被罢官流放。咱们这点职权,拦得住吗?"
正说着,街面上传来马蹄声。一队穿着飞鱼服的亲兵簇拥着一顶八抬大轿过来,轿帘上绣着金线蟒纹,轿夫全是膀大腰圆的壮汉,脚踩云纹靴,比江陵知县的排场还大。
"来了。"李贽的眼神沉了下来。
轿子在布政司门前停住,一个穿着锦袍的矮胖太监从轿里出来,脸上堆着假笑,手里把玩着串蜜蜡佛珠——正是矿税监陈奉。他身后跟着个瘦高个,是他的副手张晔,据说最擅长"查矿",只要看谁家的房子气派,就说地下有矿脉,逼着人家出钱"赎矿"。
"李参议,别来无恙啊。"陈奉的声音尖细,像指甲刮过琉璃,"咱家奉万岁爷的旨意,来江陵开矿征税,还望二位多照应。"
李贽拱手道:"陈公公客气了。只是江陵素来无矿,《湖广通志》上写得明明白白..."
"有没有矿,不是志书上说了算的。"张晔突然插话,三角眼扫过周围的宅院,"咱家看这布政司衙门的地基就不错,说不定底下有金矿呢。"
这话明着是玩笑,实则是威胁。徐光启强压着怒火:"张公公说笑了。布政司是朝廷官署,岂能随意开挖?"
"官署怎么了?"陈奉冷笑一声,"去年武昌府的学宫,咱家说有矿,还不是照挖不误?"他挥挥手,"亲兵们,先去市集'验矿',看看那些商户的铺子底下有没有宝贝。"
两百亲兵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市集,踹门的、翻箱倒柜的、拖拽商户的哭喊声顿时响彻街道。一个卖瓷器的老汉想护着祖传的瓷瓶,被亲兵一脚踹倒,瓷瓶摔在地上,碎成了八瓣。
"住手!"徐光启拔腿就要冲过去,被李贽一把拉住。
"别冲动。"老参议低声道,"他们是奉旨行事,硬拼只会吃亏。"
徐光启眼睁睁看着亲兵们把商户的银钱、货物往马车上搬,气得浑身发抖。他看见胡记茶肆的掌柜被按在地上,怀里的钱袋被抢走,里面不过是几枚铜钱和碎银子——那是他准备给儿子治病的钱。
陈奉看着这场面,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:"李参议看见了吧?这些刁民藏了多少油水?咱家这是帮朝廷收回来呢。"
"公公这是劫掠,不是征税。"李贽的声音冷得像冰,"《大明律》载:征税需有定额,不得擅动民产。公公这样做,就不怕万岁爷知道?"
"万岁爷?"陈奉嗤笑一声,从袖中掏出份黄绫文书,"这是万岁爷亲笔写的'矿税自收自用',咱家想怎么收,就怎么收!"
徐光启凑过去一看,只见上面果然有万历皇帝的朱批,字迹歪歪扭扭:"矿税之事,着陈奉便宜行事,不必奏请。"他心里一沉——有了这道旨意,陈奉简直成了江陵的土皇帝。
傍晚时分,亲兵们押着几十个"抗税"的商户回布政司,其中就有胡掌柜。老汉被打得鼻青脸肿,却死死抱着个布包:"那是俺儿子的药...你们不能抢..."
"抗税还敢嘴硬!"张晔一脚踹在他背上,"给咱家关起来,什么时候交五十两'赎身银',什么时候放出来!"
徐光启再也忍不住,上前一步:"他们都是小本生意,哪来五十两?公公这样做,是把人往死路上逼!"
"往死路上逼又如何?"陈奉瞥了他一眼,"一个小小的吏目,也配教训咱家?张晔,把他也给咱家绑了,让他学学规矩!"
两个亲兵立刻扑上来,扭住徐光启的胳膊。赵勇和钱六想上前阻拦,被李贽用眼色制止了。
"陈公公息怒。"李贽拱手道,"光启年轻不懂事,老夫替他赔罪。这些商户的赎身银,老夫让人凑,还请公公先把人放了。"
陈奉见李贽服软,得意地笑了:"还是李参议识时务。这样吧,三日之内,凑齐五千两'矿税银',咱家就把人放了,不然...哼哼。"说罢,带着亲兵押着抢来的财物,耀武扬威地去了驿馆。
徐光启被松绑后,看着满地哀嚎的商户,眼眶都红了:"参议!咱们就这么忍了?"
"不忍又能怎样?"李贽疲惫地坐下,"陈奉有万岁爷的旨意,硬拼只会让更多人遭殃。"他看着胡掌柜怀里的药包,"先把商户们安置好,再想办法。"
当晚,徐光启提着药去看望胡掌柜。老汉躺在床上,咳嗽得直不起腰,儿子趴在床边哭:"爹,咱们逃吧,去四川找俺叔..."
"逃?"胡掌柜咳着血说,"逃到哪去?陈奉的人到处都是...先生,俺知道你是好人,可这世道...没活路了..."
徐光启走出客栈,月光照着空荡荡的街道,像铺了层寒霜。他想起去年在苏州,织工们为了反抗税使,拿着剪刀冲进税署,结果被砍死了二十多个。江陵的百姓若是被逼急了,说不定也会闹出乱子。
"先生,"钱六匆匆跑来,手里拿着张纸条,"这是从驿馆门缝里塞进来的,说是给您的。"
徐光启展开一看,上面是行潦草的字:"陈奉明日要去西乡'查矿',目标是王家村的祖坟山。"字迹看着眼熟,像是县丞的手笔。
他心里咯噔一下。王家村就是上次被张文明侵占土地的村子,村民大多是军户后代,性子最是刚烈。陈奉去刨他们的祖坟,非出人命不可。
"赵勇,带十个衙役,连夜去王家村报信,让他们把祖坟上的标记都藏起来。"徐光启当机立断,"钱六,去卫所找王承祖,让他带些军户接应,千万别让村民和陈奉的人起冲突。"
两人领命而去,徐光启则连夜写了份文书,把陈奉劫掠商户、准备刨人祖坟的事一一记下,盖上布政司的印章,让心腹快马送往武昌府,恳请巡抚大人出面干预。
第二天一早,陈奉果然带着亲兵往西乡去了。徐光启和李贽随后赶到王家村时,只见村民们拿着锄头、扁担守在村口,王二柱站在最前面,怀里抱着他爹的牌位:"谁敢动俺家祖坟,俺就跟他拼命!"
"都把家伙放下!"徐光启大喊着冲过去,"陈奉是冲着银子来的,不是真要刨坟!咱们跟他讲道理!"
"讲道理?"王二柱红着眼喊道,"他抢了俺家的布,还打了俺媳妇,这叫讲道理?"
正说着,陈奉的队伍到了。张晔指着村口的老槐树:"咱家看这树下有矿,给咱家挖!"
亲兵们立刻拿出锄头铁锹,就要往树下刨。那是王家村的风水树,埋着全村的祖宗牌位。
"住手!"王承祖带着军户们赶到,个个手持刀枪,挡在槐树下,"这是军户祖坟,挖这里就是挖军户的根!"
陈奉没想到会遇到阻拦,顿时火了:"反了!反了!给咱家打!出了事咱家担着!"
亲兵们拔刀就冲了上去,军户们举着刀枪迎战,村民们也拿着锄头扁担加入混战。徐光启想拦都拦不住,眼看就要血流成河。
"都住手!"李贽突然大喊一声,举起手里的拐杖往老槐树上撞去,"要挖就先挖老夫!这树是老夫小时候种的,要矿税就拿老夫的命抵!"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陈奉看着头发花白的李贽,又看看怒目圆睁的军户和村民,心里有些发怵——真闹出人命,就算有皇帝撑腰,也不好收场。
"好...好得很!"陈奉咬着牙说,"咱家不挖树了,但矿税银加倍,一万两!三日内交不齐,咱家就拆了你们的祠堂!"说罢,带着亲兵悻悻地走了。
冲突暂时平息,可一万两银子像座大山压在所有人心头。徐光启看着被打受伤的军户和村民,突然想起李贽说的"改革要见血"——原来这血,不仅是贪官污吏的,还有百姓的。
回到布政司,徐光启把自己关在房里,翻遍了关于矿税的卷宗。他发现陈奉在湖广各地"征税",其实是按户摊派,富户多交,贫户少交,可到了江陵,却故意只盯着小商户和村民,放过那些与他勾结的乡绅。
"有了。"徐光启眼睛一亮,去找李贽,"参议,咱们可以这样做..."
三日后,陈奉带着亲兵来要银子,却见布政司门前摆着十几口大箱子。徐光启打开箱子,里面全是些破衣服、烂棉絮、发霉的粮食。
"陈公公,这是江陵百姓的全部家当。"徐光启沉声道,"您要一万两,除非把他们的骨头敲碎了熬油。倒是有几家富户,您可能没去过。"他递过去一份名单,上面写着周显谟的小舅子、张文明的亲家等乡绅的名字,"这些人家财万贯,您去'查矿',肯定能收够银子。"
陈奉看着名单,脸色变了变。这些人早就送过银子给他,算是"自己人",他本想绕开他们,专刮小户的油水。
"咱家查谁,不用你教!"陈奉强装镇定。
"公公要是不去,"徐光启扬声道,"这些百姓怕是要去武昌府告御状了。他们说...公公收了乡绅的银子,故意刁难穷人,这话要是传到万岁爷耳朵里..."
陈奉的额头渗出冷汗。他不怕百姓闹,就怕被人说"私通乡绅"——宦官最忌讳的就是和外臣勾结。
"好你个徐光启!"陈奉咬着牙,"咱家就去'拜访'拜访这些富户!"说罢,带着亲兵往乡绅们的宅子去了。
徐光启看着他们的背影,松了口气。李贽走过来,拍了拍他的肩膀:"这招借刀杀人,够狠。"
"不是借刀杀人,是让他拿回该拿的。"徐光启望着市集的方向,"那些乡绅的银子,本就是从百姓手里抢的。"
果然,不出半日,陈奉就押着几个乡绅回来,哭天抢地地交了一万两银子。他怕徐光启再搞鬼,收了银子就带着亲兵离开了江陵,临走前恶狠狠地瞪了徐光启一眼:"你给咱家等着!"
商户们被放出来时,胡掌柜拉着徐光启的手,老泪纵横:"先生是俺们的再生父母..."
徐光启却笑不出来。他知道,陈奉不会善罢甘休,迟早会报复。更让他忧心的是,矿税的病根在皇帝身上——若是万历皇帝不收回那道"自收自用"的旨意,陈奉这样的人就会层出不穷,百姓永远没有安稳日子过。
夜里,徐光启坐在灯下,给戚继光写了封信。他问这位抗倭名将:"倭寇易挡,内贼难防。当朝廷的税吏比倭寇还狠时,我辈读书人,该如何自处?"
写完信,他看着窗外的月光,突然想起李贽常说的一句话:"天下无一人不生知,无一物不生知,亦无一刻不生知者,但自不知耳。"或许这世道的病根,就在于掌权者"自不知"——不知道百姓的苦难,不知道江山的根基在何处。
他拿起那把刻着"守土"的匕首,在灯下磨了起来。刀刃划过石头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在诉说着一个未尽的誓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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